北京晚报 | 记者 李峥嵘
北京晚报专栏“老北京风情”结集《我们的日子》
在快时代里留痕慢生活
(相关资料图)
从2018年12月21日起,民俗学家、书画家何大齐在《北京晚报》五色土开设“老北京风情”专栏。如今,全部文图结集为厚厚的一大册出版,书名为《我们的日子》。4年多,200多组图文相辅相成,民俗图像志与个人口述史结合,构成了一幅独特的风景,其价值突破了单纯的图画、影像或者文字。
《我们的日子》 何大齐 木玉著 何大齐绘 北京联合出版社
真实记忆与民俗考据结合
在过去的4年多日子里,“老北京风情”平均每周一幅彩图、一篇千余字的文章,几乎从无间断,成为《北京晚报》五色土的一大特色并得到读者的喜爱。我常常遇到老读者反馈这个栏目唤起了自己久远的回忆。还有一些年轻一辈的作家,撰写以老北京为背景的艺术作品时,也将“老北京风情”专栏作为重要的参考资料。“老北京风情”也得到了业界的认可,2022年,“老北京风情”以其文图并茂、真实的记忆与民俗的考据相结合的突出特点,荣获该年度全国报纸副刊最佳专栏奖。
为什么“老北京风情”专栏能够得到大家的喜爱?因为它记录了“我们的日子”,所写所绘源自真实的经历。何大齐先生1940年生于北京,如今年过八旬,依然记忆力惊人。我多次参与他的直播和访谈,他可以在不借助草稿和提纲的情况下,流利地直播一两个小时,声情并茂,引人入胜,往事历历,犹在眼底。
何大齐并没有受过专业的绘画训练,但是大家庭中有书画家,自幼耳濡目染,加上天性喜欢涂鸦,痴迷于书法和绘画。少年时,常去位于王府井的中央美术学院陈列馆欣赏大家的速写。而到了节假日,他就拿着笔和速写本去离家不远的护国寺、白塔寺庙会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他平心静气地挥笔,快速把感兴趣的场景和人物形态留在纸上,也留下了不可再现的老北京生活的真实写照。
日复一日的练习,让他积累了大量的画稿。这些人物既来自真实生活,又进行了高度的浓缩。
从上个世纪90年代始,他有意识地整理草稿,同时也是在尽可能地抢救传统民俗文化。例如他沿着京西古道、烟袋斜街,去访问当时还在世的老店铺、老字号的继承人,尽量再现和记录下旧时影像,留下了京西古道长卷和烟袋斜街长卷。另外,北京地铁8号线天桥站的壁画,也是采用何先生的民俗画为蓝本。
2018年何大齐在晚报开设专栏时已经78岁了。他成体系地整理老北京民俗,对过去的旧作进行全面的修订,或润色,或新绘,并增加新写的文字。这些人和事是那么的平常,但是放在一起,就构成了一个四季流转的老北京日常生活。
回忆过去是为了观照当下、瞻望未来
我还记得“老北京风情”专栏刊发的第1篇是《消失的老北京服务业》,何大齐为我们讲述缝穷的、锔锅锔碗的这些物质匮乏时代的修补服务业。如今经济发展了,生活富裕,没有人穿打补丁的衣服,破碎的瓷盆瓷碗也扔了。这些走街串巷的吆喝叫卖声也消失了。但是这个专栏从一个小小的切入口,让我们看到了时代的发展,为那个远去的默默无闻的行业留下了生动的记录。
行业消失了,相关语言也消失了,例如锔锅锔碗的没了,相关的歇后语:“锔碗的戴眼镜——没茬儿找茬儿”,这些话也没有人使用了。
有一次聊天,何老先生说起“打游飞”,我不明白什么意思,他解释说“打游飞”就是讲没有正当职业的人四处游荡。类似这样的北京的方言土语被遗忘被淡化,代表着一个时代的远去。
这次文图结集,何大齐也专门在《我们的日子》序言里剖析了老北京民俗形成和消失的几个重要的原因,第一个是经济的发展,第二是思想观念的变迁,第三是生活环境的变化,第四是语言的演变。
例如,何老先生详细描绘了北京的春节,内容非常丰富。这是超出我的生活经验的,所以我很好奇地问老先生:“您小时候经历了如此丰富的春节,现在家里还沿用这些习俗吗?”老先生说这是不可能保持的,首先居住环境变了,以前住的是四合院,现在住的是楼房;其次以前假期时间长,生活节奏慢,现在假期短,节奏快;最重要的是思想观念都改变了,春节祭祖祭灶、烧香磕头这些老规矩,是跟过往的一整套家族观念相配套的,如今都是独立的小家庭,随着破旧立新思想的变革,所有的老规矩也都打破了,即使逢年过节孙子孙女磕个头,那也只是图个乐,事实上已经不可能恢复一整套的旧的礼仪习俗。当然也会出现新的习俗。“一个国家、一个民族的发展史,就是一代代人弃旧图新的变革史,世上万物推陈出新,势不可挡。老北京的生活一去不返,但温故而知新,回忆过去是为了观照当下、瞻望未来,我相信生活中最真最美的东西是不会被时间所淘洗的,这也是我创作这本书的初衷,简单却真挚。”
择一事终一生
“老北京风情”专栏在晚报刊登4年多,结集《我们的日子》又增加了一些没有发表的篇章,我翻阅新书,回顾编辑往事,有一点非常深刻的体会:何大齐“择一事,终一生”的人生态度。
他的日常生活非常简单,青少年起就心无旁骛地专注于书法和绘画。如今年逾八旬,按时作息,早起早睡,每天走1万步、练书法、画画、写作,从不懈怠。每次说起书法文字绘画,他都是滔滔不绝,手舞足蹈。他曾有一个星期4天都在上课教书法,还要写专栏、写书稿,家人开玩笑说“比高三班主任还忙”。他75岁之后,出版了大量的作品。仿佛是前半生的积累,在后半生结出丰硕的果实。
我留意过他的专栏写作过程,先构思,然后画线稿,再画成稿、上色、题字,专栏文字先手写,再录入电脑。草稿本都是干干净净的,修改的地方也用符号标得清清楚楚。他所有的文稿都亲自动手,直到2022年3月生病了,确实难以坚持手写,由木玉接替了文本的写作,延续以前的风格,依然采用第一人称,并由何老先生审校,不会让读者产生割裂感。
文图里的味觉和听觉
《我们的日子》还有一个特色,是来自个人记忆深处的生活细节。有很多都是童年的味觉回忆,比如说立春吃妈妈亲手做的春饼、端午节吃妈妈给包的小枣粽子、入夏喝妈妈熬的荷叶粥、重阳节看妈妈蒸发糕。这也是中国母亲特有的对孩子爱的表示,总是在厨房里忙忙碌碌,为全家人准备各种吃食。何大齐行文不煽情,叙事简洁,“我总感到外面卖的粥颜色鲜亮,但味道不如家里母亲熬得香”,深沉的情感就蕴含在这字里行间。“一种食物的口味往往能成为人的一种感情,也寄托了对旧事旧景的记忆”。在最普通最家常的饮食里,蕴含着爱的回忆,温暖悠长、哀而不伤。
《我们的日子》是文字与图像的结合,但是我在阅读的时候常常能听到声音,这一方面是记录了大量的叫卖吆喝,另一方面记录了大量的歇后语、谚语,加上何大齐行文的生动俏皮,确实是韵味十足。例如他写小时候住在西皇城根(现在叫西黄城根),门外就是菜市场,这条街店铺一家挨一家,席棚、地摊鳞次栉比,货物应有尽有。站在家里的庭院,可以听到各种吆喝声。“我叔叔是医生,家里放着听诊器,我常戴上听诊器,手拿头部,对准来声的方向听,声音特别清晰,好像近在咫尺。卖菜的吆喝:‘这堆茄子一千块来!’(那时的一千块就是现在的一毛钱)尤其喜欢听一个山东口音小贩喊:‘百里、百里·一钱拜几!’我总纳闷他喊的是什么,后来明白,原来是:‘白梨、白梨·一千半斤!’”——每每读到类似这样的叙述,总让人忍俊不禁。
为普通人的平凡日子留影
书中刻画了大量的手工艺人,有一些手工吃食我们今天还能在庙会或者是民俗街里看到,例如茶汤、面茶、豆腐脑、豌豆黄、炸灌肠,但是制作方式和售卖方式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例如以前炸灌肠的油是用猪大肠油,这种油炸出来的感觉酥脆、味道浓香,现在改用植物油,口感就不一样了。另外以前浇汁用的蒜不是刀切而是用杵臼捣烂,蒜香才能尽情地挥发出来。这些记述让我们看到了时代的变化,但是更多的街头职业已经消失了,写书信的、剃头挑子的、卖挖耳勺的、擦皮鞋的、磨剪子修鞋的、编柳条筐的、摆旧货摊的、卖线头布头的、卖小金鱼的……他们不过是一些走街串巷的人,提供了民生的需要,挣的是很辛苦的钱。普通的人,普通的行业,在贫穷生活里努力生活下去的勤劳和坚韧,都让读者极其难忘。
何大齐写走骡的,有这样一段话:“现在门头沟的一段古道上,还有千百年来骡、马运货留下的一个个‘蹄窝’。那里自古就没有路,几乎全是山石。想想多少年来,这些负重的走骡,在这崎岖的山路,一代代为人们的生活奔忙着。坚硬的石头愣是让它们踏出了凹痕,那得多大力气,多久的岁月啊!”写推独轮车的:“这个车看着简单,操控起来可不容易,一个轮子,刚开始都是左歪右扭甚至倾倒,得练几次才能掌握住平衡。看那推独轮车的,阡陌小路如履平地,几十里路健步平稳,这也是本事啊!”
平常的日子,平常的人,他们默默无闻地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,一个泡沫都没有留下,但是何大齐用他的图画和文字,为这些普通的人留下了旧时的影像,留下了顽强不屈,那是艰苦岁月里的一丝丝甜。
这本书里还加赠了几页黑白的速写,既让我们看到何大齐在创作过程中的积累,也在寥寥的几笔里刻画下了普通人的面容。虽然他们的衣着与今日不同,他们脸上的神情那么平常,平常到我们总能在眉眼皱纹间瞥见自己亲人的影子。有一些人与事久已远去,但总有一些情与志不会忘怀。